传媒狐：联系采访的过程如何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中企跟一些大公司都有联系。我先是跟万科的公关部门联系。一切都有程序：公关部门会把你的采访要求递上去，然后才答复你。那个时候的万科，希望有媒体研究他们，他们也希望释放点东西。他们做了改进，也想对公众说点什么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你的采访提纲主要写了些啥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我当时的采访提纲很犀利。2008年之前，万科是被人捧的，王石是偶像。他们都没有受过挫折，是优等生。我的问题当时提上去后，是先给郁亮看的。我的提纲主要围绕着为什么万科同时出现这么多问题？万科的调整措施，以及如何面对这些问题。

 

　　当时还有一个玩笑说，”郁总肯定是会记住你的”。

 

　　后来还是我们社长出面找王石了，王石同意接受采访。我在四川绵竹下面的一个小镇采访了王石。因为当时舆论压力很大，万科就捐了1个亿。王石当时是去探访由万科在那里捐献的一所学校的，这是我第一次采访王石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你当时对他的印象如何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2008年以前，王石像明星一样。公司好，他又爬山登珠峰，没什么负面，又特别有理想有情怀。到了现场，我觉得他其实挺普通的，没觉得他比你强多少。王石是一个很真实的人。大概他总是被卷到风波里，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了，但他没有什么恶意。

 

　　他回答问题很直接，并不掩饰自己。他若觉得问题很有趣，他就很高兴地回答；若觉得问题不好，也就敷衍了。他是一个比较率性的人。你跟他谈话，很容易感觉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在哪。喜怒形于色，不掩饰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后来还在什么时候采访过他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后来万科过千亿的时候，我们采访他。2010年，万科实现了千亿销售额，我又写了一个封面《万科千亿》——从500亿直接到千亿，在中国商业史上，万科成为第一家过千亿的房地产公司。我采访了他跟郁亮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过千亿，他本人当时的状态怎么样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他本人没有特别大的变化。变化比较大是后来离婚之后。你对王石越了解之后你就会对他的内心越感兴趣。你就会觉得他跟别人很不一样。我们现在大多数人看到的王石都是很表面的，登上啊游学啊谈恋爱啊。这些都是浮在面上的。

 

　　我对王石一直有观察。他不是一个特别典型的中国人，他是特立独行的，而且个人主义非常明显的。对于中国文化所推崇的中庸之道，他不认可，这可能是他一直受到非议的原因。他不太喜欢中国传统文化的。

 

　　他长着一张很中国人的脸，但脑子里面的东西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不一样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我观察多了之后，就会想王石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偶像。为什么不是别人？其实跟他同等条件的，公司做得很大的有很多人，为什么是他？

 

　　我专门就此又跟他约了一次采访。那应该是在他婚变不久。我跟他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吧。他事先看过我的采访提纲，谈到他的精神资源、精神世界是怎么构成。

 

　　写人物稿最重要的就是看到这个人的本质。不能只看现象，要看到内心里的一些东西。某种程度上，王石是很西化的，关心民主自由、个人奋斗。

 

　　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采访，大约是在2014年。我们做了一期封面是关于中国企业家精神的。因为中国很多公司，数得上号的包括联想、华为、海尔、万科等都是在1984年成立。当时有许多人下海做公司。我们就谈30年中国企业家精神的问题。

 

　　王石有理想主义情怀，另外他还是一个特别爱科学的人，他想把万科变成一个技术公司，类似索尼那种技术实业性的，而不是房地产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你观察王石在股东大会上的表现怎么样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王石向姚振华道歉了，并且表示希望郁亮能接替他的位子。王石的一切行为都基于一个原点，他爱万科。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，不管怎么样，他道歉了。他说到了妥协，包括道歉，他就是在妥协。

 

　　他道歉就是在转圜，希望大家能谈。这个事情还是希望有一个缓和的机会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看你的文章，你非常不认可王石跟郁亮所谓的“宫斗”论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王石跟郁亮搞“宫斗”，想要权力啊，我看到都特别生气。我知道，他确实不是为了权力，也不是为了金钱。

 

　　郭德纲之前讲过一个相声，说，两人做美梦，有钱了怎么办。有个人说，我要买100个煎饼果子，还有人说买100辆奥拓连起来。说他不爱钱不对，但他的使命感、格局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人，特别平庸的人、芸芸众生的眼光。

 

　　看待王石需要不同的维度。因为我们想的就是买房买车，所以也就用同一个思维模式去考虑王石。他其实并没有考虑什么私利，他的股权连1%都不到。如果王石为了把万科抓在手里。那么股份怎么会连1%都没有？

 

　　也有人说，他是为了万科的控制权。但控制权都交给郁亮了。王石在万科的角色是图腾，另外，他做的是万科的战略，对事情的把控，大的方向必须经过他点头。但具体怎么管，权力的大小，是郁亮在负责。行使大棒的是郁亮。这么多年，万科里面的人换了好几轮了，郁亮已经在培养一批80后的人了。一起跟王石创业的人几乎没了，没多少人跟王石的关系很亲密了。所以每每看到“宫斗论”，我都觉得很可笑。

 

　　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王石到底在为什么而战。有人说王石是为了赚那个工资，不当董事长就没什么收入了。当了老大就可以生杀予夺。宝能弹劾说他，5年领了5000多万。这真的是在侮辱王石。第一可以比较一下上市公司董事长的收入，5000万真的不高，另外，王石真的就只值5000万吗？

 

　　还有郁亮如果离开万科，肯定比现在拿得多。万科的薪酬在同类公司是中等，不算高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你的文章其实就是表达的这些。

 

　　黄秋丽：我是带着情绪写的，这件事情让人压抑。第一，大家对王石存在很多的误解，第二，不能说王石没有一点错。他有错，他太轻率，树敌太多。

 

　　王石这个人很像个锥子。中庸是讲圆润，看下王健林柳传志，八面玲珑，对中国吃得很透。但王石是一个很西化的人。王健林柳传志特别圆润，方方面面，人情世故处理得很好。王石像个二愣子。不是那种崇尚中庸之道的人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很多人看不惯他跟田朴珺谈恋爱啥的。

 

　　黄秋丽：很多人因为他跟田谈恋爱了，就否定他。万事万物不能孤立来看。

 

　　比如捐款门事件，他后来道歉了，但他心里不服，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。他接受我采访时已经过了大半年了，他说，我到底哪儿说错了，你可以写在杂志上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，非常鲜明。他活得很真实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你会因为太崇敬他而对他的评价有失公允呢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所有经过大脑输出的信息都是不客观的。因为你是人不是机器。但是你用什么样的视角，二维、三维、四维五维？你看到的角度越多，会更全面。

 

　　王石谈恋爱，你们只看到一个维度的王石，王石到底在做什么事，他到底在思考什么，很多人根本不知道。

 

　　比如，你看到的维度越多，他是一个创业的人，企业家、学者、爱思考爱科学的人，理性，讲科学、人文情怀的人。他还是一个不服输的人，不断在攀登冒险 ，你也可以说他好色。这么多维度，如何将维度排列组合，也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对于他所说的，“我的成功就是别人不再需要我”，你怎么看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王石说历史的朝代都这样。皇上英明大家过好日子，不好就不行了。王石对历史有很深的观察和研究，有价值观的判断。所谓“我的成功就是别人不再需要我”，检验一下，就是万科离开他行不行？如果万科离了他还可以，就是他的成功。如果离不开他，就失败。

 

　　但现在的情况，也验证了他的失败——因为股权的问题，万科的文化和制度，不一定能流传下去，对社会发生影响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这次是王石所面临的人生中最困难的一个时刻吗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当然。2008年那次仅仅是名誉受损，现在这次则是价值存亡的问题了，关系到30多年的心血是不是白流。

 

　　传媒狐：采访王石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什么？

 

　　黄秋丽：不要提太愚蠢的问题。他很情绪化，不要激怒他。他会当场不留情面。我没有遇到过。有记者遇到过。这位记者提了一个跟政治有关的敏感问题。问题肯定不能公开回答，他很恼怒。这个事情最后闹得很不愉快。

 

　　有一些问题，他是不能当面回答的。他就是一个很真实的人。喜怒形于色。不过我觉得问了就问了，发了脾气又怎么样？总体上而言，他是一个很nice的人。